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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

　　文/刘纯熙

　　她站在灰色的马路边，空中尘沙飞扬，马路对面是学校紧闭的大门。她在等父亲来接她。

　　她病了，要去看病。

　　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停在她面前，车里很暗。

　　汽车行驶在小城纵横交错的道路上。蔓生纠缠的道路包裹着小城，像一团虫茧，而她，正从茧的外部一点点蚀入，探进那还未被城镇化撼动的旧城之中。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医院，是她最厌恶的地方之一。空气中永远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味，而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是腐坏的酸臭味。这个地方收藏着无数人的痛与恨、爱与伤，混着泪水、汗水、尿水，发酵着人生的难堪与卑微。

　　医院对面是一排丧葬用品店，隔着不过十步的小街，密密麻麻堆满了花圈。在众多花圈中豁然裂开了一个小口，从小口进入，是停车场。

　　下车后，她竟听见了一片喧闹玩笑声从停车场后墙的那头传来，循声望去，她看见墙头冒出的是在梦中曾多次出现的楼房——仅一墙之隔的那头是她曾经的小学，是她17年记忆中的纯真安稳。她看见了那棵巨大的垂柳，她曾躺在树下，做着关于未来的梦，她曾经笃定地认为学习将会是她一生的事业。

　　她嘴角轻扬，喃喃着。

　　若墙那头的树能听懂，它会听见两个字：真蠢。

　　玩闹嬉戏声渐渐微弱，她又走回了花圈堆簇的街边，那楼房、笑声、垂柳都在身后不断缩小、缩小，最后凝成一滴血红的泪，滴在心上。

　　终于，她踏入了医院，复杂而危险的气味刺激着她的感官，嘴里口香糖寡淡的香精味成了她唯一甜蜜的依靠。

　　在父亲的携领下，她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的医生是父亲的高中同学。

　　打了招呼后，两人热络地寒暄着，她呆坐在一旁。

　　忽然，父亲又提到了她——“现在考试基本上都是年级第一……虽然高二被老师培养去读了文，可她高一也是考过年级第一的……”看着父亲眼中闪烁的得意的光芒，她沉默了。

　　医生给她开了一大堆药后说，其实胃痛、头痛、心痛这些病症都是因为压力太大。

　　“以后你会发现，学习并没有那么重要……”医生安慰着她。

　　“对的。”

　　她身后响起一声附和——是一位候诊的大爷走了进来，她回望一眼，大爷的样貌却是一片模糊，“最终社会上看重的还是你的人脉、外貌、家境……学习成绩算个屁！”

　　她感到背脊一阵凉意，仿佛身后是一排寒光凌厉的尖刀。

　　医生忙打断他，反驳道：“学习还是有用的，话不能太绝对。”再无后话。

　　拿了药从医院离开。她像一块破布刚刚被人从人生的泔水缸中捞出，湿漉漉地滴着酸水，在风中无力地晃荡。她染上了自己最嫌恶的酸臭味。

　　狼狈。难堪。

　　她不肯再回停车场，只在医院门口等着，希望能在寒风中将自己晾干。她不禁渴求起有一丝阳光能从厚重的云层中钻出，只需这一丝的光明温暖，她便可膨胀、破碎、飘散。便可乘风逃离。

　　汽车行驶在小城纵横交错的道路上，抚摸着城市的皱纹与伤痕。

　　她看见，自己曾经望而生畏的电信大楼如今只不过是破败院子里的困兽，在一群灰色的破楼中，孤单伫立。“电信大楼”四个镀金大字也已褪色斑驳，露出黑色的内里，像一块块寂寞的老人斑。她看见，一家新开的时装店陈列着过时的衣裳，店门口的音响大声放着的却是最流行的电子乐。激烈的节奏敲打着耳膜，路过的老者五官蹙缩。

　　忽然，父亲开口道：“其实我觉得这医生诊断有误，先入为主地认定高三学生就有压力……你哪里有什么压力……你……？”

　　她只闭上眼假寐。

　　在热烈的电子乐中，她听见一声幽微的叹息。

　　她感觉自己病得更重了。

　　她站在灰色的马路边，空中尘沙飞扬。马路对面是学校紧闭的大门。

　　她没在等待任何人，也没人在等待着她。

　　她病了，手里提着许多药。

　　她看见马路对面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儿站在学校门口，一脸灿烂，奶声奶气地说：“我最喜欢学习了！”

　　傻瓜。她松开了提着药的手，攥紧了自己空荡的拳头。

　　后记：

　　该篇是2016年底我因胃病去医院看病后回家有感所作。

　　那段时间我本就疑惑为何我从小所学习的价值观、传统教育所宣扬的价值观与社会实际的价值取向有明显背离？

　　为何在市场经济的浮华表象中，许多我一直被灌输的“正途”却比不上一些先天资源优势？

　　这是在社会中个人价值观的必然受冲击，还是源于社会旧有价值体系的逐步解构和多元化趋向？

　　我们该怎样在心灵追求和社会生存中权衡？

　　我将自己的迷茫写成了这篇文章，以抒发内心的彷徨感。但当我写到结尾时，我却惊觉自己心中已有了答案——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心目中的世界而活，我们都有自己内心世界的秩序，那或许是需要我们用生命去维护的。

（责任编辑：袁志英 制作：刘珍 图据网络）

　　刘纯熙，18岁，2017高考生，毕业于四川省眉山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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