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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赔礼道歉

作者:杨林文

压在心头上的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了。除了我和老婆外,一家人都兴高采烈。母亲更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她让小儿媳再给她端肉来。母亲说这段时间以来不吃不喝的,到了今晚上心情好了才感觉到饿,吃了还想再吃。母亲边吃边说:“娶小老婆时对大老婆本人赔不赔礼,大老婆娘家人是可以不过问的,有些心肠歹毒的娘家人还有意不要男人给大老婆本人赔礼,不给大老婆赔礼了小老婆家就会不吉利的。大老婆娘家人虽然不要求我们给大老婆本人赔礼,但我们还是要给本人赔礼才行的。”

我诧异:“我们还要给我老婆杀羊赔礼吗?”

母亲说:“刚才我都给你说了,千年的规矩就是这样的,不给大老婆本人赔礼就不益于小老婆的家庭和子孙后代的。”母亲接着告诉了我一个故事。

过去有个男人,只有女子没有儿子。老婆死后为了不断根绝种另娶了一个小老婆。当时看到大老婆已不在人世了,没法给她赔礼了,就不赔礼了。可后来小老婆生养了三四个儿子都没能成活的,便请山上的毕摩苏尼念经撵鬼过,也找山下的汉人医生看病抓药吃过,仍没有效果,到后来连家里的牲口些都无故陆续死掉。后来,实在没有法了,就找来一个孤儿按脖筋走阴间寻问原因。这走阴间的孤儿翻山越岭过河跃沟,终于走到了阴间,找到了大老婆。大老婆才告诉他,小老婆家这样事事不顺,就是因为没有按传统给她的亡灵赔礼道歉她才生气了,有意整他们的。如果她男人想在小老婆名下有续根的,想家庭也兴旺,就必须按传统规矩给她的灵魂赔礼道歉。这男人听了从阴间带回来的话后,立即按传统规矩杀宰牛羊,在大老婆的葬地上隆重地大办了酒席,给大老婆灵魂赔礼道歉后,果然,从此以后小老婆家大吉大利,不仅有了两个儿子,家业也旺兴发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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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阿依,你想,死了的大老婆都须赔礼道歉,活着的大老婆能不赔礼道歉吗?”

我心情烦躁心力交瘁,已没有精力和心情跟母亲争论什么,只有闭了眼睛由着母亲她们随意来。母亲吩咐小儿子拉出家里的一只小猪儿,当夜就给老婆赔礼。老婆却没头没脑地朝我脸上吐了一泡口水后,骂道:“我不---不吃他的赔礼肉,这猪儿杀---杀了来给他和他小老婆做葬饭。”说完,谁也劝不住,拄着拐杖东倒西歪地回自己屋了。一躺在床上就呼天喊地地哀嚎起来。在哀嚎声里,她埋怨娘家人只顾自己的脸面不管她的死活。她遣责娘家人没有头脑和心计,不该吃赔礼道歉的酒肉的。

从老婆的语意里我听出了,原来她娘家人每回派人来向我施加压力强行要求我按传统规矩给他们赔礼道歉而被她尽力抵住,态度比我还坚决,我被她感动得几次想冒险设法退掉小老婆的婚时,她并非是像当时她所说的那样,是同情我可怜我替我着想,而是为她本人为她娘家考虑。如果不吃赔礼道歉的酒肉了,就等于她和她娘家没有认我这个小老婆,我们家就不敢娶了。即使我们家真的硬起头皮娶来,他们娘家人也有理由可以随时把小老婆赶走,就是真的赶不走,不吃赔礼道歉的酒肉,娶来的小老婆也会不吉不利的。可娘家人却为了自己的脸面不管她怎么尽力反对非吃不可。

我惊呆了,甚至惶恐。原来我是太低估了自己这个瘫痪老婆。母亲她们一再对我说,别看你老婆一付憨愚耿直的样子,其实她狡猾和很有心计的,可能这是她成天无事有时间坐着慢慢琢磨的缘故,有时候她想出来的一些心计让我们这些健康人无法想象。那时候,我还不客气地批评母亲她们是带偏见看人。可原来是我自己憨愚了。人嘛,向来都是如此,诚实者,往往把别人的慌言也当真话;说谎者,常常把别人的真话也当假言。

我被老婆的这番愚弄和那个歹毒的心计气恼了。母亲和小弟他们却劝导我,从今以后不管她做出什么,我们都只有让着她护着她了。劝我还是回屋去把她宽哄住。

见我进屋来,老婆的哭声更高骂语更毒。我忍俊不住对她吼道:“你现在要这样哭的话,以前你是嘴巴发痒了才那样劝我娶小老婆的吗?你要想反悔,为什么到今晚上之前你都做出大大方方的样子,说出那么一大堆好听的假话来?”

“我---我怎么会想到你---你真的能娶来小老婆呢?你这样不---不该娶却娶小老婆,天上的雷---雷公地上的毒---毒蛇会来找你的,阴间的妖---妖魔鬼怪也会来找你的。”

我没有再搭理她,只是大股地喘着粗气合衣躺在床上的另一头。过了很长一阵后老婆似乎哭累了,骂声渐渐少,但还是哭泣不止。我抬头带气对她说道:“半夜三更的又没死人,你还哭什么?”

“你---你就要变成别---别人的男人了,你说我的心里会---会好受,能不哭吗?”

老婆的这话,像一把浸酸的刀子一头扎进我心里,我的心异常地疼痛酸楚难受起来。想想让我老婆也另找一个男人,让那男人和我共有一个老婆,我能接受吗?我的心里能好受吗?将心比已啊!

我调过头去和老婆并头而睡,伸手从老婆的脖颈下反搂抱过来,另一只手紧箍着她瘦如枯柴的腰身,脸贴伏在她洗不净的蓬乱脏发上。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我紧紧地搂抱着老婆抽泣说道:“你放心,我即使找十个百个小老婆也永远都是你的男人。”我让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稍许平静后,才接着说,“你我相处已十多年了,你已该了解我的,我可不是你幺爸他们那种人,除了我的工作、家庭和写作外,我一向对吃喝玩乐是没有兴趣的,特别是对女人。处在我目前这种家庭环境和生活压力下,对女人更是没有任何心思的。我后来也不再反对母亲她们给我娶个小老婆,也是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更是为了你。你看我活得多累,几头奔波,有时候累得爬不起来。那时候我是多么希望有人能照顾我一下,哪怕只给我做顿饭洗件衣,或至少给我端杯开水,喂口药都行,都会让我缓过气来的。可是,哪个能给我做到这一点?你瘫了,母亲老了,弟媳又不可能,我们的儿子还没有长大又不懂事。我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强撑着。我也明白再这样下去终会给累坏的,假如我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了,母亲她们怎么办?儿子怎么办?还有哪个能替我照顾你?所以,娶个小老婆来帮帮我的忙,把我们的家庭建设好,能替我照顾一下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她本人照顾不好你,也让她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候照料一下我,好让我有更多的精力、心血去好好地呵护你,也让我能有一定的时间搞好我的工作和写作。你可能还不了解我的心思,在我内心里娶这个小老婆是给你找的一根拐杖请的一个保姆。只是这样说出来了害怕损了人家的名誉伤了人家的心,只好装在心里。只要日后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一时聪明一时糊涂,一时装好一时变坏,千万不要好坏不分,要心胸宽阔地对待人家,我会教育她好好地侍服你,你的日子会比现在都好过的。”

老婆总算停止了哭泣,却用不可违抗的口气对我说:“我---我现在就给你说---说好,你小---小老婆娶来后,你们不---不管哪个人,什么事---事情都得听我的,我叫你---你们怎么办你们就得怎么办,特---特别最最要紧的是和我睡上十晚上后,才能同你小老婆睡---睡一晚上。还有,我---我们两个睡在床上,你小---小老婆她只能睡地上的火塘边。”我满口答应了。

老婆说完后,强行要我履行男人的职责了。尽管有时候我的体内也涌动着一股燥动的情欲,可一接触到老婆那堆肮脏的排骨身体,嗅着从老婆的胯间散发来的熏人臭味,我那股燥动的情欲就成了厚冰层下面的水,无法涌冒上来。即使我用愧对老婆的理智心理逼使自己,可我的小家伙就是不听我的指挥。就是老婆用手去强行拉它,它也是一劲儿地往后躲缩。我不知道小家伙是羞怯,还是怕我老婆那手的粗糙,或是嫌要它去来回奔波的那口山洞太臭了。今晚上也是如此,努力了几回仍是不行。我只好从老婆那堆粗糙扎人的排骨躯体上退下来,对老婆说:“你身体不好,我也不年轻了,以后我们就多考虑吃穿方面的,少想这种事情吧!”

老婆却哭嚷起来了:“现在连---连小老婆还没有娶进门,你就喊---喊我少想这种事,你是想把全---全部都拿给你的小老婆,才对我这样的。你说你---你不年轻了,不年轻了还---还娶小老婆来做什么?”老婆哭嚷着不停地责备起来,又绕回刚才的话题。说她无法容忍自己的男人把本该属于自己女人专用的,最宝贵的东西给另外一个女人。

我暗自讥笑老婆到了身临其境的这个时候才有这种感受。我不免又气起来:“你现在才知道这种事情不好受,为何以前不为我想想?”

“你---你说我以前有过什么?”老婆却不以为然。

“难道你忘了尔哈惹?”

老婆听了浑身一震,不由停止了哭嚷。好像当场给逮住了的贼,蔫了。老婆的这一举止换成了另一把烧红的刀子扎进了我心窝,我分明感觉到自己那颗心被烧焦烧糊了,在咝咝地冒烟。

大儿子出生不久。轮休后,我特意带了老婆儿子到县城去玩耍,想让老婆多见点世面。在街上溜达累后,我就先回了旅社。正睡着,老婆便带了穿戴入时的尔哈惹进来。我和尔哈惹到熟不熟,只知道他是我们邻寨的,在县上做小本生意。我奇怪老婆怎么会认识他,难道是我还不知道的他是她的一位亲戚?老婆喊我上街去买一瓶酒来给尔哈惹喝。我照着买来了。尔哈惹和老婆说笑一阵,喝了两杯酒后,丢下二十元钱赐给老婆作为奖金就走了。尔哈惹走后,我问老婆她跟尔哈惹是什么亲戚关系。老婆说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她也是刚在街上认识的。我感叹老婆的好客后,也就把这人这事给忘了。后来,就因为老婆旧性不改仍爱串门惹是非,我和她大吵一架,她负气弃儿回了娘家。被幺爸他们送回来后,她遮遮掩掩地说她回娘家时在半路上遇上了尔哈惹,尔哈惹一再问她男人是不是在后头,还给她买吃的。我当时还不在意。但注意到从那以后老婆一说起尔哈惹就有说不完的好话。我有些疑惑,但认为是自己多疑。再后来,我在县城上遇了上尔哈惹。见到我他先是一阵无故惊慌,想避开我,可街窄避不开了,只好带上一付难堪的模样迎上来给我打招呼,再热情地请我去吃饭。饭桌上,我发现他先对我有一种莫名的歉意,后来就好像变成了得意,我百思不解。后来,我听别人说尔哈惹是个有名的嫖客,正经女人都经不住他的三哄两骗的。我想,那嫖客遇到荡妇将会是个什么结果呢?我心中的疑团愈来愈大了。但是,我一直不敢向老婆提起过这事,我不愿戳穿挡在这疑团前的那层纸,我明知道那层纸后面的肮脏。可我就是不愿去面对它,想让那层纸把它遮挡着,始终让它成为一个疑团存在我心里,给我产生另一种奇妙幻想来安慰我,减轻痛苦的心伤。可今夜,我不由自主,终于捅开了这层纸。我很后悔,也气恨老婆,为什么对我的话不屑一顾,根本不予理睬;或向我大吵大闹矢口否认,却如此长时间地怔愣在那里。此时如果对我像以往样动辄大打出手,我不知有多高兴。毕竟,即使遮挡着那疑团的纸变成了透明的玻璃,一切都真实地摆现在我面前了,我的心里也会少份痛苦多份幻想的。可是,老婆她却无言地承认了以往我所疑惑的事情。我被自己给自己招来的这一棒击昏在那里,头昏眼花。直到老婆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说要回娘家去了,我才多少恢复了点理智,明白老婆这是做贼心虚,做出要回娘家的举动是想让我来劝阻她,原谅她。我能不劝阻不原谅么?在此之前,诸如此类伤心痛苦的事情已劝阻原谅了她不少,还要嫌这回?何况,我现在就要娶小老婆了,难道这不也是对我情感损失的一种弥补,对我心灵创伤的一种医治和对老婆过去行为的一种彻底报复?就如此扯平了,已多少减轻了我心灵的痛苦。我不该劝阻,不该原谅她吗?而且,我明白,如果不劝阻不原谅,一旦让她回了娘家,她就会给我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事情的。

我爬起来强行劝阻住她,说刚才我不过是开玩笑的。把老婆强行劝阻睡下了,我才翻过身来背对着她睡,顿感内心受到的震动而隐隐作痛。

第二天,吃过早饭,母亲便催我去赊牛,兄弟去赊酒,我朝邻寨走去。

冬末春初的朝阳,金灿灿地翻过山头,把大地普照得耀眼辉煌。我却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弥漫山岗的寒气,肆虐地吞噬了照射到我身上的光热。令人身心冰冷,不住颤栗,脚步也愈来愈沉重。我不住叩问自己,我这是去做什么?想到自己为娶个小老婆去赊条牛来给大老婆娘家人赔礼道歉,不由心跳脸红、浑身发颤起来。我该怎么向人家开口?人家问我赊牛来做什么我怎么回答?如果是为我兄弟,儿子或别的亲人的娶老婆去赊欠,那该多好啊,不管怎么难以启齿,我也会理直气壮地厚起脸皮赊欠得到。可现今,却是为了我自己要娶个小老婆……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望着身旁那个孤独的身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模糊了我面前的山路……愈走近那个邻寨,我的脚愈像是捆上了石磨样拖不动了。我真恨不得就此打道回府。我站住了。脑里却忆起了和老婆伯父的约定。我只好无奈地站了一阵长长地叹一口气后,又朝前挪动开双脚。在邻寨的寨子口,我红脸清嗓鼓起勇气向从寨里走出来的一位老人打听他们寨里有没有处理牛的,老人告诉我没有后,顾不上回答热情的老人买牛做什么的询问,远离险境似地转身逃窜。听到没有牛卖后,我浑身感到轻松无比,愉快地往回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才又想起明天去赔礼的事情,我又站住了,怔愣了许久后便一头朝路边的草丛上倒躺而去。

仰望湛蓝的天空和蓝天上挂着的那块浮云,我脑子里便出现了奇奇怪怪的想法。我多想变成蓝天上的那块浮云,离开这个累人的山寨,离开烦恼的人间,高高地飘扬在蓝天上,让蔚蓝融化我胸中的郁积,让大风带着我无牵无挂地漫游宇宙,最后,把我带得无影无踪-----

可这个刚闪的念头“噔”地吓了我一跳。我心里一惊,突然间想到我的瘫痪老婆,如果我从她身边消失了,谁来看管她?娘家人是不管她的死活的,婆家人现在也仅是看在我的面上才忍辱负重地照顾她。尽管母亲他们心地善良,但老婆的不知趣和刁横个性会无时无刻地冲撞、得罪着母亲她们,如果我不再像眼下这样经常调解、劝和,母亲他们也是无法和老婆多相处一天的。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即使再苦再累再烦再恼,我也不能学天上浮云样的飘走,该像屋前撬不动的那块巨石,一动不动地搁置在瘫痪老婆的生活中。

躺在这柔软的草地上,望着醉人的天幕,我自然想起在老家的甜蜜的日子。寨子四周那片低矮翠绿、绵亘幽静的盘松丛中,我和老婆一同去放猪牧羊时,就把猪羊赶进这一望无尽的盘松林里,任其悠闲地在松涛阵阵的海洋里漫游着觅食啃草,我和老婆便相互拥抱在盘松地上滚动。身下的盘松被我俩压平了一处又一处,老婆的裙子让风儿高高地飘扬而起,像一面多彩的旗帜,惊呆了在盘松间觅食啃草的猪羊,它们都抬头注目惊叹这山寨少有的情景。我不知道,我的猪羊们对我们夫妻俩婚后的这种恩爱,是赞赏还是鄙视。但我清楚寨里的老人们是鄙夷和嘲讽的,说我们这是不知羞。我的母亲更是惶恐,并不止一次地告诫我:“阿依,做男人的是不能对自己老婆那样好的,对自己老婆好很了,不仅遭到别人的耻笑,老婆也会不听话,会变坏的。”

我不知道老婆后来不听话,变坏了,是不是真的就是怪我自己对她太好了的缘故。但我明白,老婆的变坏除了母性的遗传和环境的污染外,自己对她太好了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直到现在,我才弄明白,在我的爱情和婚姻上,我适得其反就是因为我用对待城里女人的爱情方式来对待了山寨女人。要知道,在古朴的山寨,在传统的习俗中,爱情和婚姻家庭是建立在冷漠和拳头上的。一个男人愈是对自己老婆冷漠,甚至拳打脚踢,老婆才惧怕他,也才会爱他。如果是用柔情和蜜意对待了自己老婆,老婆就会用凶恶和无耻来回报男人的。婚后我和老婆手牵手地出入寨子时,寨里人就预言说我将会有受不完的苦的。后来,他们的预言果然应验。

当我躺在路边的草丛上,如此总结我过去婚姻家庭和爱情的失败时,殊不知家里的母亲和老婆她们又发生了小冲突。

看到太阳已偏西,还没见我赊牛回去,母亲的心渐渐警惕起来。她坐卧不安,时而出去观望时而又坐回火塘边上,不住抱怨我办事拖拉。

老婆却愈来愈高兴了,她得意地说道:“这么晚---晚了都还不把牛赊回来,看---看样子我的男---男人是不准备去赔礼了。”过后,老婆又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我---我男人是最有良心的人,是不---不会去娶小老婆的。”

母亲听后不快了,立即回嘴道:“一条牛刮皮都刮得只剩一根牛尾巴了,还怎么可以把它丢了呢?”

老婆说:“这可是你---你儿子自己后悔的,怪得了我吗?你---你们不知道,他昨晚上就哭了一夜。”

母亲和兄弟都气起来了。母亲更是气得不知所措,骂道:"他那些眼泪可能是猪尿狗尿。”

“我的男---男人本来是同情我,不想娶---娶小老婆的,都是你---你们逼他娶的。”老婆用颤抖的一只手指着母亲的额头,口溅唾星地说道。

“起先你比我们都还会想,说实在可怜自己的男人,还要我们早点给你男人娶个小老婆来。眼下小老婆还未娶进来,你却头一个反悔拦在路上了。如果是这样,早先为什么要‘嘴一层舌二层’的充好人?”母亲也不客气地回敬道。

听母亲这么一说,老婆一下脸红脖胀了,嗓音也瞬间细得难已听清道:“我---我虽然那---那样开口说了,可你儿---儿子有什么理由要娶小老婆,难---难道他没有儿子吗?”唾星溅满了母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老婆说着挪移向火塘边,学着她母亲的惯常举止,颤手摸向火塘里正燃着的柴棍。

母亲也气得正要回嘴驳斥她,兄弟忙出面劝阻母亲:“阿嫫,你忘了乌伍平常是怎么对你说的吗?”对母亲朝外努了努嘴。

母亲这才猛然记起了往日我对她的开导。我经常对母亲她们这样开导:我老婆遗传了她母亲的犟脾气,争强好胜,现在脑子有问题后,说话往往不知轻重,说话做事就更会伤人了。人老后心灵就会变脆弱,容不得伤害的,凡事都让她三分,不要让她再伤了您的心身。

母亲记起了我的话,又看见老婆已操起了正燃着的一根木棍,担心那棍再落到自己身上伤身,更怕那不关闭的嘴里又吐出更恶毒的话来伤自己的心,母亲对老婆说了句“我怕你,我让你”后,起身走了出来。老婆在后面大骂不止,也学她母亲样,手中的木棍在火塘边石板上敲打得噼啪作响。

奔波了一天的太阳,疲惫地跌坐在西边的山头上喘气时,家里人终于等到我有气无力地空手回来了。老婆见了兴奋极了,立即忘掉了才和母亲间的小冲突,激动地对母亲她们嚷道:“你们还---还不相信我的话,你---你们看见没有,我男---男人没赊来牛。”

母亲浑身一颤,心子咕咚一声落到了地上。母亲急忙赶到半路上,满脸怒气地拦住我,问我怎么空手回来。我告诉母亲问了很多地方却没有人家卖牛的。

母亲疑惑地说:“我明白你是存心不去赊的,不然,哪能赊不来一条牛?”接着便怒声责备我说道:“人都是恨不得别人也和自己一起倒霉的,你自己都不为自己着想了,哪个还会为你着想?”她对我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有些失望,“你赊不来牛那只有我去赊了。”说完,母亲便一提裙摆,气冲冲地朝上走去。

我忙上前拦住母亲:“阿嫫,您要上哪里去赊,如果能赊得来我不早就赊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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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找尔嘎,我向他求情,请他出面在他们家族里给我们赊条牛。”

“阿嫫,您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亲自出面去赊牛,不是存心让别人笑话我们做子女的吗?”

“你既然知道我出面去赊牛会有人笑话你们,那你们作子女的为什么不赊来?你兄弟他是没你的面子大,是赊不来的。只有你去,别处赊不来,你就去找到尔嘎,求他好事做到底,再帮我们家赊条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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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想要给她再说什么,母亲威逼我了:“你到底去不去?”

我只好答应母亲去了。母亲这才松了口气,回去了。老婆问她我怎么又折回去了,母亲无不得意地告诉她:“是上你们娘家人那里去赊牛了。”老婆听后又愣在那里。

我走进了老丈母她们的寨子,托人把尔嘎从老丈母家里喊出来,告诉他我赊不到牛的情况,让他出面帮我想办法在他们家族里暂时赊一条给我。他听了沉默一阵后,说他回屋去征求一下族人的意见,就返回了老丈母家里。看样子老丈母家里已聚集了不少的族内人,人声鼎沸。

不一会儿,从鼎沸的人声里传来了老丈母的怒吼声:“‘不思不想不做事,不挽不卷不过河’,他马海克巴惹有本事娶得起小老婆,怎么就赊不来一条赔礼的牛?”我听见了火钳敲打在石板上的噼啪声,“他本人没有,他兄弟他家族该有,他那么有本事的人怎么不去别处想办法,却跑到我们家族来赊了?”

我听见众人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这种事情是该他自己去想办法的。”

“可人家家里你们也知道的,确实穷,家族又隔得远,确实没有办法。如果我们家族不想法赊条牛让他拿来给我们赔礼道歉,不然,他就赊不来,无法给我们家赔礼道歉了,我们家的名誉又上哪里去找?”这是尔嘎的声音。

屋里的人声突然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尔嘎才出来告诉我,说他们家族为了照顾我,同意赊我老婆那位堂叔家的一条牛给我,但必须在十天后我发工资时六百元一手付清。我答应了。

回家后告诉了母亲,母亲终于喜笑颜开。老婆却呆愣一阵后,高声哀哭起来,时儿怨恨娘家人时而又诅咒我。母亲在一旁温和的开导她:“媳嫫,你的心胸怎么就这样窄呀,在旧社会娶小老婆是常有的事,眼下这个时代娶小老婆的也不少了,你看那些脚不跛手不断的女人,自己男人娶几个小老婆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就比不上别人了?刚开始时你只要忍一忍,以后习惯了你就会觉得是多得了一位妹妹。”

这一夜,我们家谁也没有睡好觉。都知道明天是个不平常的日子。明日去赔礼道歉就是去踩雷区,稍不慎就会踩上地雷而给炸得粉身碎骨的。这些我比谁都清楚。母亲在赊好牛后的那份轻松心情又被担心取代了。虽然,尔嘎来劝说时,母亲一再向他要求去赔礼道歉时千万不能让双方吵架,尔嘎也再三向母亲保证了我的人身安全,但母亲的担心还是无法消除。看得出,兄弟也少不了有几分忧惧。老婆睡不好觉的原因,倒是因为对她娘家人和我的怨恨。我的心里也充满了复杂的情感,说不清是无奈,痛若还是忧虑,总之是一股莫明的烦恼。母亲一再对我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邻居男主人喊上把儿子也带上,不说别的,到时真不可避免地打起来了也多个拉劝的人。我倒不是企求邻居男主人他们来保护我,但我是需要人手。按传统规矩,像我们这种去赔礼道歉,对方家是不动手脚的,只坐着享受,杀牛弄饭敬酒都得是我们自己人。第二天,天亮后,我来到邻居家请男主人陪我们去帮着杀牛弄饭。

在邻居家里,我意外地碰上了老婆的大伯娘。大伯娘得知我今日就要去给他们家族赔礼道歉了,做出一付很关切的样子对我说:“阿依,平时你是怎么照顾你老婆的,我们作老人的都是看在眼里的。你成天把你的老婆背上背下的,这种事情换个别人谁能办得到?你算是个知羞知耻的人了。以往你和你老丈人老丈母她们合不拢,完全是他们的过错,你根本没有一点责任。你打算娶个小老婆我们是理解同情的,知道你娶小老婆是不像那些富贵人家娶小老婆,你是实在没有法过日子了才娶的,只要还有点良心的人是该支持你的。你今日上去后就好好地把你的苦说给你老丈母她们,说给那些懂道理的人听,我想他们是会体谅你支持你的。你是知道的,我和你的老丈母,我的那个堂妹是合不拢的。自从那次一起去给我们伯父奔丧的路上,就因为我同小叔子多说了话,买东西吃时,又没有按她的意思买她喜欢吃的那种糖,却买了我喜欢吃的那种,她就当众把我毒打了一顿后,我心里留下的那个疙瘩就再也化不了啦,在活着时我是不想和她说话合好的了。所以,今日我是不能上去的,不然,我是会帮你说一些话的。”

我清楚,大伯娘在同老丈母争风吃醋时,老丈母争强好胜的个性从未让大伯娘占过上风,相反,在她肌体和心灵上留下了不少的伤痕,姐妹俩从此反目为仇。大伯娘说服自己男人把家搬到了寨外,跟老丈母互不来往了,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当然,老丈母赞成的,大伯娘就反对,老丈母反对的,大伯娘就赞成了。除此之外,大伯娘与众不同地同情我的处境,表示对我娶小老婆的理解,还有和她一惯当面讨好人的性格有关。尽管如此,我还是感激大伯娘对我的理解。许多时候,我还把她当作老婆娘家里唯一的知己,愈加以礼待之。

请好了邻居男主人后,我回家喊上兄弟带着儿子提起酒,去给老婆娘家人杀牛赔礼了。我发现弟媳躲在我们身后的屋角,满眼担心地目送我们。我听见母亲在屋里忙着倒酒敬神祈求:“孩子的阿达和祖先的灵魂啊,求你们保佑我儿子平安归来,如果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儿子平安回来,我就像现在这样把头酒头肉头烟敬献给你们。”

还没走进寨子,老远就看见了老丈母家已聚集了上百号人,寨外的山路上还陆续在来人,对面的公路上也开来了满满的一大车人。兄弟见后有些胆怯了,一再叮咛我等会儿说话时特别小心,千万别顶撞他们。

一走进老丈母家的木栅栏院子,恰好从屋里走出来的小姨妹怒容满面地当头骂起我来,说我不知羞耻,儿子都该娶老婆了还在给自己娶小老婆。大骂一通后对两个侄儿教唆道:“以后你们阿达的那个小老婆来了,你们两个就联合起来打她骂她,长大后就悄悄地把她杀了。”其它姑娘们的冷嘲热讽也铺天盖地来了,她们都把能对我多嘲讽挖苦一句当作一种荣耀和本能。我看见小舅子女人也在这里。我知道,婆家一旦有酒肉吃,小舅子女人就不请自来,吃跑喝足后就连看也不看一眼被她赶出门躺在婆家火塘边的男人,就走了。尽管如此,老丈母她们却对她不敢怠慢。我明白老丈母的心里是盼着小儿媳能回心转意大发慈悲,能对自己的瘫痪儿子好,能守着瘫痪儿子过一辈子。在老丈母对她小儿媳的态度上,让我想起了“你不硬他不软”这句话来。

小舅子女人见了我后,当头噘嘴讥讽道:“马海乌几,你不是说不找小老婆了,怎么现在又找了?”

不管是对小姨妹的辱骂还是小舅子女人的质问,也不管老婆族内其他姐妹们的冷嘲热讽,我都只有对此无奈苦笑。

坐在老丈母家那个我坐过上百次,如此熟悉的火塘边上,我却破天荒地第一次感到是那样地别扭。用不着他人嘲讽挖苦,我自己也感觉很不自在,总有一股羞愧和难堪充溢在我心间。我低头垂脸坐着,任其尾随进来的老婆族内姐妹们的继续围攻嘲讽,也不去注意进进出出的人群。兄弟和邻居男主人,两个儿子挨着坐在我身边正烧吃着洋芋喝着开水,我却对眼前他们给我烧好的洋芋和开水不屑一顾。尽管我早已饥饿难捺,口干舌燥,但我提不起一丝精力和心思去吃洋芋喝开水。我觉得自己有些木然了,很多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恍惚中,记得在我们刚进门递上酒时,老丈母满脸遏制不住的怒气,说本不想把这样的酒敬给祖先的灵魂的,但她还是看在她两个外孙的面上,还是敬上一杯。说着倒了一杯在火塘上空转一圈后,就搁在上边篱壁上的敬酒台上。

老婆娘家的族人已来了不少,本寨的外寨的,有我认识的,还有更多是我从未见过面的。我们到老丈母家已过了些时辰了,老婆娘家人赊给我用来给他们赔礼道歉的牛早已拉来了,但杀牛赔礼的仪式还没有开始。因为,他们家族的大队人马还没有到,他们族内的主事人——幺爸还没有到。

看到愈聚愈多的族人,兄弟的脸上瞬间变化着各种复杂的表情,努力推出诌媚的笑容,讨好地应付着对方家族进进出出的人员。邻居男主人更是胆怯地低着头,似乎也有些后悔陪着我们来。我喊两个儿子去外边玩耍,我担心等会儿不可避免地吵打起来后会伤及他俩。我倒无视他们家族人员的多少,只是难耐那份煎熬。

难熬中,幺婶的母亲,阿妈歪歪突然来到我身旁,喊我到她屋里去一下,她有话要对我说。我尾随阿妈歪歪,小心躲避着屋内外对我横眉冷目指手划脚的姑娘们,来到了阿妈歪歪的木屋前。刚跨进屋,冷不防“嗨”的一声,什么东西把我的一只脚死死抱住了。我被吓了一大跳,以为是遇上了偷袭人的狗,忙伏身想反击,却看见披毡里一个人模鬼样的家伙死抱着我的脚。我愕然,待看清时更惊呆了,原来他竟是我多年不见的小舅子。看样子他的病情比他大姐的还厉害。已经爬不动了,身边放着一根无用的拐杖,蓬头垢面的。我明白了,今日来往的人多,老丈母她们觉得小儿子有损脸面,就把他藏在阿妈歪歪家里,却和我遇上了。

小舅子死抱住我的脚,吞吞吐吐话不成句地说我娶小老婆了,他就要和我拼命。说着张口就来咬我的脚,阿妈歪歪忙回头把他拉开劝住了。

如果小舅子与我相见时没有这番言行举止,我肯定会抱着肮脏的披毡里面那个已变形的躯体失声痛哭的。原本一走进老丈母家,刚在火塘边落坐,一股酸楚的感觉就开始在我体内涌动起来。尽管老丈人家里可以说人山人海,可我觉得空荡荡的毫无一人,总觉得这屋里突然间失去了些什么。我沉思觅寻才发觉对面火塘边的篱席上不见了那个终日瘫睡着的老丈人,酸楚的潮水便一下涌了上来。人啦,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知道老丈人早已去世了,可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之故吧,总觉得他还没有死,所以,对老丈人以往对我的那些伤害总是耿耿于怀。今日,目睹了老丈人那个落空了的位子,才明白老丈人是真的不在人世了,我的心里便立即涌来了凄凉酸楚的感觉。我突然间忘记了老丈人往日对我的伤害,我不住谴责自己过于倔犟,不肯原谅老丈人的过失。在对待老丈人上,我给自己留下了终身的遗憾。我真恨不得找到老丈人的坟包抚抱着尽情痛哭一场,发泄掉我心中的悔意,减轻我内心的罪恶感。但我担心别人认为我这是虚情假意而引来别的错误想法,所以,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然我明白,我翻滚沸腾的情感潮水只要遇上个蚁穴之洞就会溃发而出的。小舅子的处境和模样便成了蚂蚁之穴,幸好让他自己堵上了,不然,我丢人现眼地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虽然,小舅子刚才的这一举动堵住了我情感潮水的向外喷涌,可我的情感潮水在体内却愈加地波浪翻滚。我深深同情小舅子的处境和遭遇,我想不通命运为何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得到如此的处境。见了小舅子,我不再埋怨自己命苦。我觉得上天对我还是够恩赐的。虽然生活是苦了累了些,但至少是手脚健全,跟小舅子他们相比算是天壤之别。

坐在阿妈歪歪家的火塘边上,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许久都说不起话来。我不得不为小舅子这样的处境长久地唉声叹气。

阿妈歪歪喊我来,原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事,她说她只是想开导我,说她看见我一来到这里就一直阴沉着脸,就猜想到我心里有些羞愧。她早已听说了我去找小老婆订亲时哭过,还差点从半路上回来了。她说她同情我,理解我。她劝我说其实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周围年龄比我大的人娶小老婆的还少了吗?只要娶来小老婆后继续对大老婆好,她会帮我劝说娘家人不会对我怎么的。她连声激动地说:“可惜了,可惜了,你碰不上你的阿普了,不然,你俩遇着了是会谈得拢的。”

阿普就是她的前男人,前面我已说过了。

我一时想不明白,阿妈歪歪带我来说这番话的用意,这是我与她第一次真正的认识和接触。难道她真的是理解我同情我?望着她那个尖细的嘴脸,做作的笑容,再联想到她翻云覆雨的性格,就不难看出是那种两面讨好的人。虽然我平生最厌恶这种性格,但我还是以礼待之,感谢她的理解和开导,并向她保证以后对我大老婆的照顾不会让人指责。

正和阿妈歪歪说着,有人来喊我过去了,说幺爸他们到了,让我准备去举行赔罪仪式了。

幺爸又拉了一车人来。大多是单位上的,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幺爸一身名牌西服,打着抹丝系着领带便便大腹,一付十足的官态,在这个古朴的山寨显得特别出众,就像三四十年代旧中国的穷乡僻壤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留洋人士。他阴着那个黝黑的胖脸,左手叉腰右手刁烟,在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着。

老丈母家的火塘边上,宾主的位子上都座满了人。我进屋后自觉地坐在火塘下边平常孩子或女人们的位子上,我吩咐兄弟他们去杀牛后,就起身找来碗,提起酒,开始举行赔礼仪式了。

我先来了段简短的开场白,述说了我老婆的遭遇,我家庭的窘境,我个人生活的艰难,我肯求娘家人原谅我,也感谢娘家人理解我,同意让我娶个小老婆,所以,我要向他们赔罪了。

用碗倒好酒,右手端着酒碗,手臂要曲起,左手也平曲在酒碗一侧,弯腰低头,先敬给老丈母,再敬给幺爸。然后,从火塘的最上边开始逐一敬起,从屋里到屋外,从大人到小孩,凡是老婆沾亲带故的都必须敬到。

望着自己那个弯腰屈背的可怜模样,再看老丈母她们一个个得意的嘴脸,我的心儿在滴血,眼泪在打转。面对灾难,我从未低过头掉过泪;面对武力,我从未屈过膝求过饶。可眼下我倔犟而高傲的个性却不得不屈服在我们彝家的传统规矩下。我敬献他们时,能爽快接受的,我的心里就多少好受些,遇上故意刁难不接,找些不是话的话来责难我,有意让我久久地弯腰屈背在他面前的,我的心里就像针扎。我真恨不得把碗里的酒泼向他那张无聊的嘴脸。

但理智还是让我强压制了人心中的怒火。只是遇到给老婆大堂姐敬时,看到她比别人更刁难,我已被折磨得没有再多的精力和心情再这样久久地弯腰屈背下去了。我忍不住把酒碗搁在了她屈起的双膝上。

一一敬完了该敬的酒,我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了。但按规矩正式的谈话才开始。我强打精神,再次祥细地向在坐的老婆的娘家人述说了我家庭情况,我娶这个小老婆的原因、目的和对日后生活的打算。

我话音刚落,坐在门后边女人堆里的老丈母,似乎已按捺不住了,忙站起来说她也要说两句话。尔嘎他们便劝阻说不必说了,说好了今天这场合是不准女人不说话的。谁都知道,老丈母是个惹祸的角色,不说是这样有关她们家的重大场合,就是一般无关她的几个人相聚,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她那个好胜的个性,锋利的嘴巴会伤了别人而挑起事端的。我听说了就为了预防她今天在赔礼场合上说话过激,滋生惹事引来吵嘴打架,尔嘎和幺爸他们早已商定好了,今天这场合只准男人说话。

看到老丈母又“恶狗拦不住,铃声挡不了”,碍于忌伟,作为隔房大伯子的尔嘎不便直接出面制止,忙给幺爸递眼色。幺爸就站起来对老丈母大声武气地吼道:“说好了,你们女人不开腔的,就不要说了。”

老丈母的火气比她小叔子的更大:“我女儿的事情,我怎么就不能说?”说着,俩人又像往常样地相互抓扯欧打起来。

老丈母和幺爸一惯都是这样,见了面说不上两句话就打,打过了就忘了,又好了。幺婶说他俩才是真正的两口子打架不记仇。他俩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却让我在心里深深地厌恶,在以往我是最怕遇上他们的这种情况的。今日看到他俩又打起来了,碰倒踩烂了屋内的不少东西,屋内有些混乱了起来。开始出现了紧张的气氛,有人在拉劝后,我也站起来劝拉劝的:“不要劝拉了,让我阿玻说吧,不管我阿玻说什么的,我都会接受的。”

我早想好了,由于我和他们有太大的文化差异,造成了我们在思维观念有着无法越过的鸿沟,我是不该以自己的思维观念在要求和对待他们的。所以,今日他们即使对我说出一些伤人的话,我也只得忍受了。

老丈母还是被尔嘎授意下的人劝拦位了,幺爸却把火气转移到了我头上。他对屋里他们族内的几个小伙子说:“这年头,哪个还在喝这种白酒,把他们家的那些白酒提来给我丢了,他们家买不起啤酒就喝我买上来的。”说着把手中的白酒碗砸碎在火塘边的石板上。我明白幺爸是为了给自己买面子,扩大威胁又破费买来了啤酒。

几箱啤酒便抬了进来。满屋人都对幺爸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幺爸就愈加得意地阴沉下那张傲慢的脸。屋内每人手中都换成了一瓶啤酒,都在贪婪地喝着。也给我递来了一瓶,我拿着没有启开准备用来防不测。屋里人便开始以辈份、大小,从上到下向我发话了。所说的主题内容都是一劲儿地谴责我不该娶小老婆,都在威胁说日后待他们家女子不好,那不仅今天这顿赔礼酒席无效,他们以后更不会轻易饶过我的。只是他们有的说得婉转些,有的却直截了当地向我明言了。其中也有几位我认识,读过书在单位上工作的年轻人,他们委婉含蓄地对我说,其实他们也是很同情我的,只是传统规矩得须如此,他们也是无可奈何,无能给我帮什么。这种话却遭到了他们家族老人们的不满。

对方说完了,我必须回话。客气的,我愈加客气地回话;对威胁的,我却忘了刚来时兄弟他们我对自己的提醒,忍不住毫不客气地回击。我正和上边的男人们说着,刚才不愿接酒碗的大堂姐,像个囤包样地坐在门口上,带污辱性地直呼我的乳名,开始向我发难了。

“马海克巴惹,你这个不长良心的,不好好去照顾自己老婆,还要去娶个小老婆。你娶来小老婆后,可能就变成两个人,长高一节了。”她一面强装怒容指责我,一面得意地环视四周,想搏得众人的赞赏,“刚才都还不感到羞耻,不好好地给我敬酒呢”。

母亲间的矛盾影响了老婆和堂姐间的友谊。平时,她们姐妹间也是形同路人。我清楚,这位堂姐是巴不得我把自己的老婆完全抛弃无人照顾,活得愈加地不如她。她今日作出这番言行举止除了传统规矩外,更是处于一种虚荣心,想借此博得别人的赞赏而从此后脸上光彩,获得别人的尊敬。

我却无法容忍她的这种虚伪,忍不住回嘴道:“你还配跟我说什么良心,如果你还懂得什么叫良心的话,整整十多年了,作为姐妹,你给你瘫痪堂妹背过一背柴担过一桶水没有?有过一句问候关心的话没有?”

大堂姐连同在旁的其它堂姐妹几乎异口同声地回话说:“你去做梦,嫁给你后还要帮你去给她背柴背水,难道你是死了吗?”

回想十多年来,我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着照顾侍服瘫痪老婆的酸甜苦辣,面对老婆娘家人对老婆的这种态度,我心中的怒火渐渐燃烧起来。刚才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的想法慢慢消失了,我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这些所谓的老婆的姐妹们骂个狗血淋头。屋里人都一劲儿地指责我是“瘟牛撞母牛”。宰杀完了牛后坐在我背后的兄弟也在暗下轻轻捅我腰,提醒我不要和女人们争嘴斗舌,丢人现眼,不要激怒她们,不怕也装出怕的样子什么样的指责辱骂都接受,要说就回头对上边的男人们说。我也意识起来,你愈是想对她们说清个什么,她们愈会气死你的。但是,我胸中的那份委屈和不平实在无法按捺。我回过头来说道:“整整十多年了,我还一直以为我老婆是没有一位亲戚的,所以,为我老婆悲观过,没想到我老婆还有这么多亲戚,看今天来吃肉喝酒的人就有这么多。这下,我是为我老婆高兴了,想想她有这么多亲戚,每人只给她一颗糖一粒粮,我老婆也是吃喝不完的。从今以后,有那么多亲戚在关心,惦记着我老婆,我老婆肯定会有享不完的福了。”

对面那位我认识,也在单位上的老婆的远房外侄儿立刻接过我的话茬:“你长辈的话我听出来了,含讥带讽,你埋怨我们娘家人以前从未关心过你老婆一回,你嘲笑我们娘家人日后也不会看你老婆一眼。作为我们娘家人,对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不嫁是娘家人,嫁后是婆家人,嫁给你后‘活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我们娘家人只是看‘姑娘嫁婆家,姑娘是否美一群,菜籽撒园地,菜花是否艳一地’,我们娘家人,以前不曾看过你老婆一眼,是无可指责的人,今日吃了你赔礼的酒肉后也不会去给你老婆送一糖一粒粮食,也是无可非议的。当然,用年轻一代的,用城里人的思维观念来讲,你的处境的确让人同情,你们所做的也令人敬佩,我们对你的一些要求是苛刻甚至是无理的。但从我们本民族的传统规矩来说,你所做的都是应该的,甚至在赔礼道歉上还远远的不够,我们对你的一些要求更是应该的。我们虽然都读过书都在单位上,都耳濡目染汉人的思维观念,但我们毕竟是彝族,是彝族就一时丢不了自己的传统规矩,很多时候都不能不用传统规矩来处理我们山寨里的一些事情。所以,今天这顿酒肉我们该吃,今天的话该说,日后也不可能帮着你照顾你老婆。”

“我们这么大个家族,能同意让他娶个小老婆都算是开恩了,怎么还可能再帮着他去照顾他老婆。”对面又一个额头很高很亮的中年农民讨好地看了幺爸一眼后,不客气地对我说道。

我留意到,从一开始说话,从一轮到他说话,这个有几分精明的中年陌生人,为了巴结讨好幺爸和老丈母他们,对我咄咄逼人。他了解了我不太会按彝家传统规矩说话的弱点后,凭着他那个出众的口才盛气凌人了。我看出了他是想用口才把我贬得一钱不值后,从而在家族中获取更大的威望。的确,他说的话头头是道,说出的一连串谚语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只是我明白那些谚语是够辱诲和伤人的。这时候,他又开始恶语谴责我千不该万不该娶小老婆。

我虽然第一次认识他,但也知道了他是谁了,便不愠不怒地问他:“你可能是沙医生小老婆的哥吧?”

他听后面露难堪之色,红着脸不得不承认道:“是的,我就是沙医生小老婆的哥。”

沙医生是我们乡镇上的一位医生,近五十岁了,五个孩子有三个已成家有孩子了。两年前,沙医生给老婆杀牛宰羊赔礼道歉后,娶了我老婆娘家族内,也就是对面这位中年人的寡妇妹妹做小老婆。年初,生了个儿子,只要在乡镇上碰上沙医生的大老婆,她就经常对我抱怨我老婆的娘家,特别是她男人小老婆的那个哥。说那个当哥的真不要脸,为了贪图她男人的钱财,不知羞耻地主动把他的妹嫁给自己的男人做小老婆。

我恰如其分地击中了对面这人的弱点。他嚣张的气焰瞬间失掉了一样,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屋内冷场了一会儿,这时候我听见老丈母在一劲儿地催促她二儿子,我那个五大三粗的二舅子说话。那个一身城里地痞打扮的二舅子拨开众人,提着一瓶啤酒来到离我不远的火塘边上,开始大声说起来。

二舅子带侮辱性地直喊我的乳名说:“我对今天的马海克巴惹是一万个不服。第一,是他让我姐做结扎手术后,我姐才瘫成这样的;第二,不管我姐瘫成什么样,他已经有儿子了,就不该娶小老婆了;第三,他今天的礼实在太小了……”做母亲的在后面一二三地教自己二儿子,二儿子就一二三地照着说。在他母亲的教导下,二舅子把世上所能找的丑事都找来罗例到我头上来。他所说的这些无稽之谈真让我气得无法接受。不说别的,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竟把他们全家人都得的遗传病说成是我的罪过。我忍不住和他争执起来。

在平日,我和二舅子间也发生过几起冲突,尽管他牛高马大,但他了解我不吃硬的性格后还是怯我三分的。今日占着他们家人多势众,二舅子一反常态了。他卷起衣袖提起啤酒,对面沙医生小老婆的哥和身后老丈母还有老婆堂姐她们,都在使劲怂恿二舅子出手打。我捏紧了手中的啤酒,作好了迎战的准备。屋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婉如在熊熊的火堆边放上了一包火药,随时都会燃暴起来。尔嘎慌忙跳起来站在我们中间强行劝拉。兄弟早已吓坏了,在我身后拉着我求我冷静,一面替我向对方认错赔罪。

“你们不要生气,这是我乌伍的过错,是我乌伍不懂道理不讲道理,请允许我给您们说几句。”兄弟的提议得到了屋内人的许可。于是兄弟满脸堆笑地说了起来,“感谢您们家族开恩让我们通过。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家族是永世不忘,也是无法报答的。以后,我们只有作牛作马来报答您们了。”兄弟的这番话博得了满堂人的喝采。人人都称赞兄弟懂道理讲道理,都指责我不懂道理不讲道理。老婆堂姐、二舅子和沙医生小老婆哥都愤愤不平地说我,在他们面前还不老实低头认错。

要吃肉了,屋内的人都激动起来。按规矩,这肉、汤、荞粑分别用木盆竹篮装好后,像刚才敬酒时样必须得让我弯腰屈背地端着一一敬献给他们的。但发生了刚才的冲突后我不愿再敬献给他们了,老丈母她们要强行让我依传统规矩来,尔嘎出面劝说她们,说有刚才敬酒时的表示就行了,兄弟又赔笑替代我。屋里人更是对我气愤不已骂声不绝。

屋里屋外几个人围成一堆后,兄弟就一一把肉、汤、荞粑端到他们面前,他们便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我发觉老婆娘家人是比别人聪明多了,他们不仅要名誉,也要讲求实惠的东西。看,他们赊给我的牛是条多肥的牯子,那肉又嫩又肥,牛汤更是油汪汪的,多鲜。满屋的人都在大口嚼着,喝着啤酒,吃得有滋有味。我却吃不下去。我想如果让我的老婆也足足地吃上这么一顿肉,喝上这么一顿汤,她的身子说不定就会滋补健壮起来的。可这时候看谁会记起了她呢?我对一面贪婪地吃着牛肉,一面还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责骂我的老婆堂姐妹们说道:“你们就不要再这样无休止地责骂我了,如果你们真的是替我老婆生气,为我老婆着想,真的是关心我老婆的话,你们就给我老婆留点肉吧!”

老婆的姐妹们却冷笑道:“是你的老婆,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想留肉给她也该留你的,怎么还能喊我们留给她?”

我有种秀才遇见兵的感觉,不愿再跟她们说什么了。在她们对我不知羞不要脸的责骂中,我真的就如她们所说的,也不客气地把我的那份肉给我老婆留下了。

吃完饭后,便散席了。幺爸送走了他特意请来壮势增威的外寨族人。我们也回家了。兄弟从寨里请来了毕摩,说别人会无休止地诅骂议论我们的,我们必须做做迷信回回嘴。

身后,我听见老婆堂姐大嚷起来:“你们来看看,他马海克巴惹这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刚给我们赔过礼就请毕摩去咒我们了。”

“只有他才会请毕摩咒人吗?我们今晚上也要请个最好的毕摩来咒他,咒得他还没有娶来小老婆就让他的祖先找走。”这是老丈母的声音。

母亲看到我们都平安归来,她说她悬着的心落地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看到我们请来了毕摩,母亲愈加高兴了,拿出了家里唯一的那只大红公鸡做断嘴回咒法事。

毕摩座在火塘边,手提鸡脚面对门口,在公鸡的声声惨叫声中,闭目诵着经文。母亲在火塘这边,也面对门口跟毕摩比赛似地念着:“我儿子是向牛要饭吃,向羊要衣穿,水是喝朝下流的,路是走横着去的,柴是烧朝上长的,是从大树下走过也怕树叶落下砸人的可怜人,在背后说我儿子不会走路多走了一步,不会说话多说了一句的,养着鸡狗准备来咒骂我儿子的,所有的咒骂都回转去。咒骂回去的头天晚上,父亲砍柴被柴砸死,母亲背水被水淹死,孩子烧火被火烧死……”

老婆坐在母亲下边,大口地赌气吃着我给她带回来的牛肉,一面故意大声无话找话说来打断干扰毕摩和母亲他们回咒语,脸上时紫时红,表情复杂多变。

(文章系彝族作家杨林文十多年前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授权母语在线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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